金铃子/文

　　我与酒的接触，始于我的奶奶。少时，在城南村与爷爷奶奶住，每至月末，奶奶便会递与我一个空瓶，一颗糖，嘱我去太平镇上打一瓶白酒回来。那小镇的酒铺，总是弥漫着浓浓的酒香，感觉将岁月的味道都揉进了那一个小镇。 

　　我接过瓶子，蹦跳着去打酒。张家酒坊里光线昏暗，弥漫着一股陈旧而又迷人的气息。墙上挂着的竹酒舀，历经无数次的使用，表面已经变得光滑，在默默诉说着往昔的悠悠岁月。地上排列着的大酒缸，每一口都像是一个神秘的宝藏，藏着岁月的秘密。 

　　女主人淑英是从我们院子嫁到镇上的大美女，梳着两条长辫子，一笑一个酒窝，结婚的时候，奶奶就说，她的命好，嫁到镇上，这个酒窝就是让她与酒结缘的命。她的爱人是个红脸膛的汉子，身材魁梧，笑起来的时候，脸上的皱纹都透着一股亲切劲儿。每次见我进门，他总会热情地笑着招呼：“大蒋妹，你婆又叫你来打酒啦？” 那声音爽朗而又温暖，淑英更是过来对我嘘寒问暖，问的大多数是她家里的事，有时候，也让我给她爸爸捎带一瓶酒回去。她揭开酒缸上的木板，那股浓郁的酒香瞬间如汹涌的潮水般扑面而来。 

　　看着那澄澈的白酒注入瓶中，心中满是好奇。有一回，我实在按捺不住那股子好奇劲儿，用筷子蘸了一滴白酒，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。刹那间，那股辛辣又带着独特香气的味道在舌尖散开，只觉喉咙间一股热流滑下，那与众不同的味道，便就此印在了我的记忆里。我站在酒坊门口，久久地回味着这奇妙的味道，脑海里思绪万千，直到淑英呼喊将我拉回现实：“大蒋妹，你的酒，拿好，莫打碎了。”有一次我真把酒瓶打碎了，磨磨蹭蹭不敢回家，在院子周围闲逛到天黑，直到奶奶打着火把找到我。她没有生气，也没有打我。只是打酒这样的美事，给哥哥拿去了，他得意地在我面前舔着糖的情景，让我惆怅了许久。以至于后来读到诗人娜夜的《生活》，里面“舔黑糖球” 这一行为细节的描写，又把我拉回了从前。 

　　奶奶酿米酒的时光，总是定格在腊月，那是一年中最寒冷，却也是最温暖的时节。那时候，整个院子里都弥漫着糯米蒸熟后的香甜气息，那香气醇厚而又诱人，仿佛是冬日里的一缕暖阳，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。奶奶将糯米细心地淘洗干净，倒入大锅里，用柴火慢慢蒸熟。她的动作轻柔而又熟练，每一个步骤都饱含着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家人的关怀。蒸熟的糯米被摊在竹匾里晾凉，奶奶就坐在一旁，静静地看着，时不时用手轻轻翻动一下，像是在呵护着自己的孩子。酒曲是自家制作的，用辣蓼草和米粉精心揉成小团，那一个个小团，就像是奶奶对生活的美好期许。晒干后的酒曲被收在陶罐里，保存得严严实实。奶奶把这些酒曲均匀地撒在糯米上，就像在播撒着希望的种子，每一颗都承载着对来年的美好期许。封坛前，她总会念念有词，像是在和看不见的酒神虔诚地交流，祈求这一坛米酒能够酿出最醇厚的味道，庇佑一家人平平安安。其实，奶奶独处的时候都是念念有词，有时候我问，“奶奶，你在说什么啊？”她总是笑而不答。在那些岁月，或许她有许多话要说，却不知道对谁说。 

　　开坛的那天，是家里最热闹的时刻，也是一年中最温馨的时刻。一众长辈都齐聚堂屋，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，欢声笑语回荡在整个屋子里，这些笑语要将冬日的寒冷全部驱散。奶奶缓缓地揭开坛盖，那股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，大家轮流抱着坛子吸酒，“滋滋”的声音此起彼伏，爷爷喝得满脸通红，大人们边喝边谈着家长里短，孩子们则在一旁嬉笑玩耍，那场景，真是温馨极了。那时节，我们都光着脚丫，穿着漏风的胶鞋在院坝玩滚铁环。没有觉得冷，或许是因为米酒，或许是因为别的。 

　　“酒是好东西啊。” 爷爷总是感慨。 

　　有一次，我趁着家人不注意，偷偷跑去酒缸边，闻着那米酒散发出来的诱人香气，没忍住多喝了几口，只觉那味道甜甜的，甚是好喝，不知不觉竟在床下趴着大酒缸睡着了。等我醒来时，才知道哥哥与妹妹为了找我，把家里翻了个遍，祖母见我在这儿睡着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。爷爷说，“这孩子今后一定有点酒量。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，写过许多酒诗，其实我的酒量非常浅，只是敢喝，喝着喝着就醉了。 

　　读初中，我随父母到了二中读书，学校有个不小的农场。每年玉米收获之后，我和弟弟便会去地里捡学生们落下的玉米。那些散落在地里的玉米，就像我们眼中的宝贝。我们弯着腰，仔细地寻找着，不一会儿便能捡上满满一袋子。学生们见我们来捡，也扔给我们一些，每次都收获满满。拿回家后，母亲总是非常高兴，和母亲一起将玉米晒干，再送去学校门口旁边的酒厂。还记得那次，我们用那些玉米换了八十多块钱，心里别提多高兴了。酒厂的师傅，还带着我们去看了酒窖酒池。一进酒窖，那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，只见一个个大酒缸整齐地排列着，工人们忙忙碌碌。酒池里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微光，就像一池子的宝藏，让我对酒又多了几分敬畏和好奇。 

　　再后来，参加工作后，闲暇之时，我先生酒量好，常常和朋友们聚在一起饮酒。一杯酒下肚，他就打开话匣子，在酒桌上谈天说地，分享着生活中的喜怒哀乐。那一杯杯酒，仿佛成了他们情感的纽带，让彼此的关系更加亲密。有时在街边的小酒馆，昏黄的灯光下，几碟小菜，几杯美酒，大家围坐在一起，谈天说地，分享着生活中的喜怒哀乐。那些平日里积攒的压力和烦恼，在酒杯的碰撞声中渐渐消散。有时在江边，江风拂面，带着丝丝凉意，酒盏相碰，倒映在江水中的月影也跟着摇晃起来，如梦如幻。有时候在我家里，照例是拿出家里珍藏的最好的酒待客，去厨房炒几个好菜，离不了的是那些卤菜，猪耳朵、夫妻肺片、猪嘴巴……每当这个时候，那些关于酒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我想起奶奶的米酒坛，故乡桂溪河的老家里，秋季长雨的时候，睡在小楼上或书房内，整夜听雨声不绝，那围在一起喝酒的温暖，那既是一种喧嚣，却也有一种肃寂，让人觉得好玩，不会使人忧虑。 

　　我到鲁迅文学院读书时，也是酒的日子。一日，黄昏时分，我正于 411 宿舍中闲坐。屋里静悄悄的，只听得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鸣，倒显得愈发百无聊赖。突然，电话铃声打破了这份寂静，我起身接起电话，是鱼禾打来的。她说：“铃子，我们喝酒去。” 于是，我和她便出了门，往餐厅走去。路上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话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静谧而闲适的气息。到了餐厅，我们一人要了二两老白干。酒入喉中，辛辣中带着丝丝暖意，驱散了离开家乡来到京城的孤独。后来，我与鱼禾、川妮常常在宿舍饮酒，谈诗歌、谈书画，从生活琐事到宇宙诸事，无所不包。听着窗外时有时无的雨声，伴着酒意，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，那里没有烦恼，没有纷扰，只有彼此的话语和那微醺的惬意。 

　　记得有一次，一帮同学在鲁迅文学院那棵巨大的桑树下里畅饮，酒过三巡，大家都有些微醺。我忽然站到桌子上，拿起酒瓶，站上酒桌朗诵诗歌。那一刻，仿佛所有的束缚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，只剩下酒香和歌声在空气中交织。同学们也跟着我一起唱，充满了欢声笑语，那一刻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。就这样，在有诗、有酒、有朋友的时光里，我度过了在鲁迅文学院漫长的五个月的学习时光。那些与鱼禾，与同学们相处的日子，如同被雨水润泽过的记忆，愈发清晰而美好，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。 

　　参观了几次酒厂，我也渐渐学会了品酒。白酒要小口抿，让酒液在舌尖缓缓打转，感受那股热辣与醇厚，仿佛在品味生活的热烈与深沉；米酒要慢慢咽，才能品味出糯米最本真的香甜，那是生活中最纯粹的美好；高粱酒则要伴着故事喝，每一口都像是在回味那些逝去的时光，那些或欢笑或悲伤的瞬间，都成了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。酒里藏着乡愁，藏着对家乡的思念，对亲人的牵挂，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眷恋；酒里也藏着亲情，那些与家人围坐饮酒的画面，成了记忆中最温暖的片段，温暖着我的心灵；酒里更藏着说不完的故事，每一个故事都是生活的写照，是人生的感悟，让我在品味酒的同时，也在品味着人生。 

　　每当我举起酒杯，眼前总会浮现出奶奶站在老屋门口的身影，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，手里拿着那个玻璃酒瓶，轻声唤着：“琳子，打酒去。” 那声音轻柔而又温暖，穿越了时空的界限，在我的耳边回响。这简单的话语，却承载着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，也让酒在我的生命中，有了更深层次的意义。先生走后，每次去看他，也给他墓碑前倒上一瓶好酒，告诉他邀请左邻右舍来同饮，其实不告诉他，他也会，他就是一个好酒好客，对人爽朗如酒的人。 

　　酒，它不仅仅是一种饮品，更是我与过去相连的纽带。还好，人生有酒。